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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虎为患

我抱了一只白虎回家,在老屋的狭长阳台上。它的身长和小小的我身高一样,棕色的花纹在它白色的皮毛上织着很漂亮,看起来很是活泼。它很喜欢我,止不住地舔舐着我的脸,把我逗得咯咯地笑。

我告诉它,楼下的那户人家还有一只雌性的白虎,可以一起玩耍。它欢快地摆着尾巴,嗖地从阳台窜了下去,从我的视野消失不见了。

刚过了一小会儿,又有一只老虎轻巧地用爪子推开了门。这是一只棕黄色的老虎,个头比白虎稍大,皮毛光滑锃亮,看起来威风凛凛。它一定知道我是个养虎专家,可以把它照顾地很好,所以主动跑来找我。我抱着它,它立刻就像只小花猫一样温顺,在我怀里撒娇。

我有了两只老虎,心里十分开心。

不一会儿,白虎也溜回来了。我看着身周的两只“神兽”,烦恼也跟着上来。它们得吃肉啊,我到哪去给它们弄食物呢?好在老屋周围那些低矮的屋顶上,总是有许多老鼠出没。养虎是一件私事,为了不在邻居心目中显得过于招摇,我责令它们白天待在屋里,晚上放它俩去捕老鼠。每到夜晚降临,两只老虎像幽灵一样,一左一右飞奔了出去。即使是个头大的棕黄色老虎,它的脚步也是蝴蝶那样轻飘飘的,在屋顶踏过从不会留下任何声音。

日子过的很快,灾难在这一天降临了。这是一个明亮的夏天,太阳照耀得睁不开眼。待在屋里有些闷热,我打开了窗户,让凉爽的风从街边吹进来。两只老虎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写作业。不一会儿,它们按捺不住,在屋里踱来踱去。我知道它们是想出去玩了。我说,那你们分头,白虎去楼下,棕黄虎去楼上,只去找肉吃,不要惊动邻居。它们点着头就从街边的窗户出去了。过一会儿,白虎已经回来,我亲昵地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头。

还有一个呢?怎么迟迟不回?我有些焦躁地从窗户往外眺望,正下方的街上叠了一层围观群众,它们都惊讶地望向我的楼上。原来棕黄色老虎吞吃了楼上人家从菜市场买回来的生肉后,跳下来的时候出了意外:它的两只前爪紧抓窗沿,墙壁的瓷砖过于光滑,两只后爪在空中挣扎,身子悬挂着怎么都下不来。

我心里大叫了一声“糟糕”,但已经来不及了。消防员已经抵达了楼下,他们把围观的人群都驱散,拿着铁丝网,搭了一个长长的梯子前往楼上。

几天后,我收到了市政府给我发送的短信,要我支付一些检查费。我在手机上支付后,拿着条码在楼下的自助扫描台一扫,出来了几个包装。一个是“老虎反应物检测”,拆出来是一个装着白色结晶的密封袋,我拿在手上,不一会儿里面的晶体就变成了透亮的粉红色。我把袋子翻了一面,查看说明书,知道粉色对应阳性的结果,说明我身上有老虎残留的某种物质。打印的报告单结果也是一样。还有另一个是“密切接触行程检查”,我的结果也是阳性。这些报告结果要求作为证据提交,我把它们都放进自助箱里上交了。最后一项支付费用是“动物安全告知书”,是要求我印刷给这栋楼的全体居民的,里面有一项告知是“未经批准不得在居民楼中饲养危险动物,违者将接受法律处罚”。

我内心十分惆怅,想着楼下那户人家不也是养了一只雌性的白虎吗?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样了。走着走着,我就到了野草丛生的河滩上,那是我曾养过的两只老虎被放逐的地方。我看到白虎已经饿得非常瘦弱了,肋下的排骨凸起。它的眼睛闪着狠光,一口咬断了旁边的一只脏兮兮的野猫的脖子。还有另一只“猫”在瑟瑟发抖,这就是那只棕黄色的老虎,皮毛黯淡,威风全然不在,只剩下颤抖和哀鸣。

我转头离开,眼角悄悄地流下了一颗泪滴。

2021.8.20

征服者

先生,您既然如此想要知道我的经历,那我就给您说说吧。

我们出海的那天,是一个非常好的日子,晴空万里,风和丽日。我们豪情万丈,感到自己是那样强大,无所不能。

不到一个月,周围的海域就让我们的心乌云沉沉。浊浪拍打着狰狞的礁石,拍击着昏暗的天空。而当我一觉醒来,正如我的噩梦中无数次显现的那样:我的船员全部失踪了,他们的物品都还好端端地在船上,可整艘船只剩下一片难言的寂静。

我无法站稳身子,因为此刻船正在向右倾斜:它撞上了一块巨大的礁石,眼看着快沉没了。于是我带上补给,上了小帆,弃船而去。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的小帆一次又一次被排山倒海的巨浪吞没,但在我的巨力与怒喝中,它一次又一次从近乎注定的覆灭中挣脱而出。可怖的自然终压不倒这渺小的帆儿,在我的驾驭下,它顽强地挺立在这片狂风暴雨中,弄在巨浪的最前端!

当驶过这片海域后,风静了,雨停了。我全身湿淋淋的,瘫倒在小帆上,已经精疲力竭了。小帆平稳地漂荡在海面上。这时,太阳出来了,可我没有感到一点暖意。阳光是那样冰冷,让我怀疑这个太阳是不是冰球做成的。我冷得全身颤抖,却又无法躲避那无处不在的阳光。就这样,我被冻死了。

先生,您别嘲笑我这样一个死人。活着才是荒唐的,死是顺应自然的。无数的偶然性才造就了您今天这样的生活,而只要缺少一个,您就会与我们为伍。

但就我所知,如现在这样,我正站在您面前,在您耳边,与您倾心交谈,您也是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您这样的生者与我们死者不在一个世界。您与您的生者朋友们交谈,一切事物都是熟以为常的,不觉得荒唐。我们渴望与您交谈我们的经历,您却视而不见,闻若未闻,不知您的生活之荒唐。这样的事情岂不荒唐?然而这只是您终究无法知晓的荒唐罢了。

2016

紫树

我得到了一粒种子。它是罕见的紫色,有着神秘的纹路。我被这小小的,却充满着巨大力量的事物所震撼。于是我把它埋在了我的那片绿地中央,发誓要把它栽培成参天大树。

气候温暖,阳光普照。种子萌发了,嫩紫的芽儿从土壤中钻出,生机勃勃,仰望天空。但我知道它需要什么。它还缺少一样东西。我每天都会来看望它,静静停顿在它的身旁,从怀里摸出刺刀,用利刃轻轻划开我的胸膛,把我那只砰砰跳着的心脏从左胸腔内揪出,戳上一刀,心脏就会猛地破裂,温热的血液就会四溅,然后我四肢的所有血液都会向中心交汇,从那个裂口汩汩涌出。我双手紧紧握住心脏,把所有的深红色液体都灌溉在那棵紫色的树苗上,直至再用力也拧不出丝毫血汁来。树苗贪婪地吸收着我的心血,拼命地生长。我感到无比快乐。就算每天夜晚都会被心脏重新生长、胸膛伤口愈合的痛苦折磨得睡不着觉,就算爸爸和妈妈无法理解我的做法,对我的行为无比担忧,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我躺在床上,感受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同时又盯着天花板,急切地期待着新的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树苗越长越高,我每天花费更多的时间与它相伴。它比我还高了,枝条抽出紫色的嫩叶,一蓬蓬繁茂得如绚烂的烟火。我抱住它粗壮的树干,抚摸着光滑紫色树皮上那些形如涡流的金色纹路;耳朵紧靠着,听见它枝干内部血液的流淌。它体内有着与我同样的鲜血。我内心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我的誓言终会实现。

但离誓言的实现越近一天,我心中的不安就会加深一分。不知这不安的源头,这不安就像深海的旋涡,从不浮现,悄无声息,又真切地不断壮大。终于,不安化成了眼前的实景: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爸爸和妈妈找来了一群我的同龄人。他们嚷着,一个接一个地说服我,要我跟他们一块儿走。我别无选择,只得撇下了我的树和绿地。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很远很远、有许多高楼和许多人的地方,那里叫做城市。我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凭着一腔激情努力奋斗。我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挣了许多钱,买了房,买了车,组建了一个完美和谐的家庭。

我理应很幸福。尽管如此,多年来,我还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我时常挂念着我的紫树。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心脏破裂的那种痛楚与快乐了。在一个阴郁的日子,我近乎疯狂地抛下一切,离开这个很远很远的城市,要回到我的绿地,去陪伴我的树苗。我跟随着记忆,来到了儿时的故居,却发现那里长满了荒草。荒草中有着两个坟墓,墓碑上分别模糊地刻着我父亲和母亲的名姓。

我踏上了曾经的绿地。如今,这里寸草不生,满目都是干涸开裂的黄土地。在这片荒芜的正中央,我看到了一棵黄褐色的枯树,叶子早已落光,枝条皱缩,树干扭曲着,弯折成一个棱角分明的大大的问号。毫无疑问,它已经死了。没有我的照料和心血浇灌,它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但疑问在于,它临死时为什么要伸展成这样一个问号的姿态?是要诘难我的抛弃和不守誓言吗?

我跪在了死亡的紫树前,它干瘪的树干上,再也没有金色的纹路显现。我明白,多年来,我一直深深地以为我拥有一切,其实我早已一无所有。我在它的尸体前,双手刨着土,掘了一个很深的坑,到达了盘旋交错的枯树根的最末端。我从怀里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因流逝的年月变得锈迹斑斑的刺刀,想像从前那样划开胸膛,却因手法生疏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我最后一次戳裂了我的心脏,当我感到我的血液也早已变得肮脏、浑浊不堪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悲哀。

我让泥土将我的墓穴封盖。我的心脏和我的树一样,在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再生的能力。我要躺在这暗无天日的墓穴里,在我的血液中,与树依偎着死去。我一旦死亡,关于树和绿地的记忆就会消散;记忆消散了,我就不会再挂念着内心的愧疚与遗憾;不再挂念了,我就不会再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了;这样,我的一生便圆满了。我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了完美的幸福。

死后

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没有人发现我死了很久了。人们读的报纸上不乏有这样的新闻:老人孤身一人,在家默默死去。几个月后邻人和儿子撬门进屋,才发现地上仰着一具散发着恶臭的干枯尸体。我的情况和这有些类似,但不全然一样。

我死在一个铅灰色的早晨。日头还隐在高楼后,天空笼罩着一层蒙蒙的雨雾。列车的站台空荡荡的,等候的行人稀稀散散,若即若离。我捧着一束昨日鲜花,脸上全是枯萎的神情。这时列车进站,我纵身一跃,在一片惊呼中静静地卧倒,眼看着来不及减速的黑色旋转着从我身上疾驰而过……

我醒来是在五天后的清晨,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嚷嚷的鸟语流进了窗户,窗外一片青葱。房间里和平常一样的灰暗,狭长的房型把日光关了在外。我起身去洗漱,对着镜中的自己,失神的双眸和平时无异——

没人知道我死了。除了我自己。

这是一个周末,带着好天气。蓝天的影子在光泽的绿叶上游走。

我出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往都城最大的寺庙拜佛。长长的阶梯两旁的榕树上挂满了红色许愿带,像几百条触角在风中飘荡。寺庙门口蹲着的两具石狮子,被时间削平了棱角,看不清相貌。来来往往的人们手持长香,横亘的门槛被无数双脚跨过磨得发光。我双手合十,弓身在拜垫上祈祷,像只黑色的虾。一旁的和尚面无表情地敲起木鱼,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叩在我头顶上,震的头皮发麻。庭院中开满了石榴花。

出了寺院后,我的身体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整整一天。夜深了,昏黄路灯下的道路空无一人,只听见几缕劲风在远处高声嚎叫。累了,就横在路边一棵凋落的梧桐树下,无数只残缺的手掌托着夜在沉沉摇晃。我情不自禁地拾起弯月敲落在地面的孤影,覆在身上,为自己办了场葬礼。

接下来几周,我都在等待着自己被带走。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我还在人间?难道这个世界还是我这样死去的人应该呆的地方吗?我的疑惑没有任何回应。生活一如既往。人行道上暂且驻留的鸽子一见我的步伐靠近,就扇动翅膀匆匆让道。我的面色如常,但藏在皮囊下的褶皱有一百二十岁的衰老。我忧郁地把食指放在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这时候几只白鹤仰着长颈从低矮的树梢划过,发出回应般的鸣叫……

2021.8.3

深夜 于小屋

2021.8.5 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