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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审判Ⅱ

木偶被关在阴冷的牢房中,狭小的铁窗忽的亮了,一缕光进来了。

木偶慢慢踱到窗前,伸出了试探的手指。光芒滑过,很柔,很暖。它的手臂暴露在光下,光就缠绕上来,厚重地包裹住了它整个身体,扼住喉咙,使它窒息死亡了。

这是一出戏,牢房在舞台上,木偶的死亡使观众们哈哈大笑。幕布垂落下来,观众的眼球在黑暗中捕捉到一串又一串的笑声,翻腾着,此起彼伏,生生不息。

一瞬间,一缕刺目的光,穿过厚重的幕布,照耀在观众身上,他们笑声停止,因为他们看到了虚无。魂魄在融化,他们的身躯也变成了木偶。所谓观众席也不过是个舞台。一出戏剧罢了。

内江的夜景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就已覆上天际,一排排路灯一瞬间就全部亮起,昏黄的光芒驱散了黑暗,驱散了迷雾,照亮了回家的路。

漫步在河边小道上。河堤的垂柳,任微风钻过秀发的缝隙;马路上的大树,在绿色的灯下显得浓郁而幽静。夜中的内江是宁和的,温暖的。对岸高大的建筑,小巧的玉亭,空旷的广场,射向天空的凝光,还有酒吧醒目的招牌,大桥变幻的色彩……它们的倒影都睡在潺潺的甜城湖里,在黑色的江水的梦中,不同的光色摇晃,交织,融合成一片,荡漾出迷醉和安宁。

夜空是寂寥的,只看得见在云层中穿梭的明月;大地是稀疏的,只看得见星星点点散落的人影和车辆。河边是内江人晚饭后休闲乘凉的好去处:有儿女牵着老人迎着和风慢慢踱步,有父母带着小孩在一天劳累后享受温馨,有老友们聚在一起品茶打牌,随意闲聊……在静谧的河畔,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但人们总是对遇见的每一个人微笑着点头示意,因为人们都明白,所有的心,是被同一条河所系。

交通是一座城市的血管。内江在沉睡,但她的血液仍在缓缓流淌。静驻的路灯望着每一辆飞驰过的车,看着它们的身影逐渐变小,与尾灯闪溢的光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匆匆忙忙的行人是那些漂泊的旅客,提着大大小小的包和箱,想在经受一天风尘后寻找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惆怅犹豫的行人是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他们在这深沉的夜中,向朋友倾诉养家糊口的艰辛、世界的不公以及对未来飘渺的期望和朦胧的幻想。

当夜更深后,人们就完全散尽了。洒水车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驶过,似真似幻的乐声漂荡在空中,像城市在梦里发出的叹息;洒水车过后,烧烤摊下黑黝黝的碳迹仍然存在,怎么也弄不去,仿佛城市无法愈合的伤痕。而白天在繁华街道上乞讨的人写下的粉笔字,被无数双脚带起的尘土掩盖,又被空旷的时间蒸发,最后什么也不剩。

在内江平静的夜下,总有一个无形的漩涡在无声地涌动。默默地存在,又默默地消逝。繁华与空旷,热闹与寂寥,在夜空下交替,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夜,是有灵魂的,黑色的灵魂,躲藏在不吸引注意的阴影里。

夜的钟声响了,新的一天即将降临。我凝视着夜那深邃的目光消溶在晨曦的眸子里,与我一同盼望,太阳升起。

2014.10.4

雕像

今天在车站等车,看到一位老人。她佝偻着身子,对着刚下车的乘客,隔着千万层的空气,滔滔不绝地演说。

我等了整整一个钟头,她说了整整一个钟头。周围的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似毫无察觉到路人异样的眼光,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水杯,抿一口,继续着自己的独白。

车终于姗姗来迟,我回眸,和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视。

她的眼睛在看我,但是没有看见我;我看见她的眼中,栖居着另一个灵魂。

人们总是欣赏我富有动感的身姿,赞扬我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我尚未踏出的那一步,就像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他们羡慕的领域或无人曾涉足的土地。

人们不会知晓:我生有动感,却永远凝固于身下的大地。阳光要晒我,我的心就炽热燃烧;雨点要淋我,我的眼就浇下泪水。我进退维谷:我安于静止,便无法逃脱;我挣扎移动,便会顷刻崩塌。

我被束缚着,死死钉在这里。而我周围的一切,都在高速运动:人群,车流,道路,灯光,向着东西南北,昼夜不息;蜥蜴向着高处爬行;水流向着低处钻探。我若静止,我就无时无刻不落在它们之后。

我总是会从这片运动的土地上,看见一些奇异的东西:一些透明如水晶的砖块,由它们铺成的道路悬浮在空中,连接着历史和未来。

过去、现在、未来,时间之于我是毫无意义的。我那运动的身周在飞速地变化,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换了来,又换了去。天也黯淡了,紧接着,天就塌下来了,周围的建筑被红色的海洋吞噬了,又立刻如雨后春笋,带着尖尖角冒了出来,面目也完全翻新了。只是,与我无关。我没有参与它们的变化,一切皆与我不相干。我是凝滞的。或许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作为永不停息地变化着的世界的陪衬。

我是不能动的,也是不能发声的。我赢得了日月星辰的沐浴,输在了整个世界的后方。人们对我指指点点,我连咿咿呀呀都做不到。他们谁又不知道我的本性呢?为什么还会对我褒扬呢?这难道不是世界对我的极大讽喻吗?

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一切,都无法向他们倾诉。人们惊叹着我的渺小中蕴含的巨大秘密,而我,只能向他们报以呆板而苦涩的微笑。

度过最后的安宁片刻,我不出意料地获得了崩塌的结局。我的心最先出现裂痕,裂痕又蔓延至全身。人们清晨走过这里,看到的是废墟和碎尘,不应该有任何惊异,只是理所当然。

我逃脱了,自由了,我的灵魂用我的自由,去换取了另一种束缚。

老人去过很多地方,她想向人们倾诉。她的听众很多,可在另一意义上却一个也没有。相比于行色匆匆的人们,她的无所事事,是那样令人侧目和鄙夷。

不是我不愿意被他们理解,只是我别无选择。

2018.3.11 晚

深夜惊奇

夜深了。我就常常一个人仰躺在床榻上。四肢摊开,在舒适的寂静中,想着许多事情。

闭上眼了,但眼前从来都不会是夜的黑暗。有许多色彩鲜艳的画面会在我的眼前复现,今天和昨天飞快地掠过。有许多人都对我好。我知道是因为他们爱我。但爱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值得他们爱?他们的一切一切,我的一切一切,关于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想不明白。

沉沉地睡过去,我知道我又会见到新的一天。但我也会在深夜突然从梦中惊醒,想必我还对即将逝去的今天有一些留恋。我的睡意飘出了窗外,和天上的圆月追逐游戏。我只得坐起身,点亮我的小桔灯,让橙红色的点跳灯光伴我度过漫漫长夜。

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床榻左边本该存在的墙,那堵给一个人睡的我带来扎实安全感的墙,消失了。我的左边睡着一只野兽。我从未见过这种动物,因此无法描述它的外貌。但它的爪很锋利。所幸的是它正在打呼噜,钢硬漆黑的脊背一起一伏。我屏住呼吸,生怕吵醒它而受到其致命的攻击。不过这呼噜声音着实熟悉,让我开始猜想,这野兽,会不会每晚都是在这堵我本以为存在的墙的缝隙里栖息。

我蹑手蹑脚缩回被窝,重新仰躺。我凝视着天空,看见了满天繁星。我再次大吃一惊,坐起身来。是的,我不在我本以为安全舒适的房屋。我在野外,这片辽阔荒野的一张渺小而孤零零的床上。小桔灯亮着,映照着床榻周围一圈熟睡的豺狼。我的家消失了,我的家人消失了,我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因为这片荒野才是世界的本貌,而只有在深夜,在时间的角落,在小桔灯的照耀下,真实的世界,才会显现出原形。

我翻身下了床,赤着脚从豺狼们的呼噜声中穿过。风吹来,我直打冷战,毕竟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不会再有人来替我着想了。我折下一根树枝,攥在手心。满天空都是麻点的星。我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在这片天空下,我是唯一的存在。我常在他人的爱中度过,因形成依赖而扼杀了自己的强大。

于是,深夜的惊奇给了我两个抉择:要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缩回被窝,吹灭小桔灯。等明天醒来,荒野的一切都会被忘却,我又会见到我的房间,开始日复一日的新的一天,要么抛弃熟悉的一切,在这片永远不会天亮的世界中独自游荡,寻找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

不过,既然你今天又见着了我,那在昨夜的惊奇后,我一定选择了前者。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爱我。因为我需要他们的爱,才能在熟悉的世界中更好地生活下去。

2017.1.28

藤蔓

我就是这些藤蔓:正如它们毕生的梦想就是将自己的触手从院子的这端伸到另一端的尽头,却从未曾知晓院子之外更宽广的世界。

2017.7 高考结束

燃烧


以前,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阳光下;
今日,我的生命只剩枯槁,
连那密封的墓穴也无处安放

巨大的悲哀使我一刻也不想活;
我用自己仅剩的生命做燃料

火焰跃动着是向死而生的凤凰
它用温暖舔舐着我,给我慰藉
咕噜咕噜响,
咕噜噜响
它是喜悦的,喜悦地笑出了一声高嚎

笑我那悲怆而无意义的生命
终于在世间走到了尽头
一条干瘦的木柴,赤裸裸的
化为灰烬和尘土

2022.8.21

红色的羔羊

日子滚动在昔日无尽的走廊
像红色的羔羊

像风吹落叶一样以为在正道
却去了错误的教室,听了错误的课堂

什么时候枷锁又回到了天上
却拦不下那轮沉沉的巨大夕阳

出不去了:红色的羔羊

2022.5.27

战囚

一场彻底失败的战争
像一只呜咽哀嚎的无力小狗
乌云和阴天永远是那么低
生活狼藉一片,无法直立

战乱中破碎的娃娃,罪孽深重
把自己关在门里,成为战囚
请不要叩击心灵的苦痛
否则会揭开鲜血淋漓的伤口

2022.8.28

故月明亮


故月明亮
我在路中央驻足凝望
我在湖边,在树梢,在隐约的丛云
千万年前不知名的枯山之上
那里淌着无水的河床
没有回声的陨石坑
一具死去的鲸鱼
故人之色黯淡
亦如我黯淡的生命时光

2023.5.4

钟声溘然长逝

1

回到家乡的第一个夜晚,我在河边的栈道上散步。在昏黄的灯光照着的河岸边,一边是古堡似的高墙,一边是黝黑的河水,河面上幽幽地映照着河畔墙上微弱的光影。

夜晚严寒,我从空气中嗅到潮湿冷冽的河气,一丛丛茂盛的芦苇立在河边,微风拂过,像鬼影一样忽闪忽现。我时常觉得空旷的栈桥边,这些漆黑的芦苇丛中藏有人,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人变的,不然我怎么会感到黑夜中那无数双眼睛正在无时无刻不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呢?我感到身体发冷,汗毛倒立。

这时,黑压压湿漉漉的一阵东西几乎贴着我的头顶冰冷地飞过,那是一群蝙蝠在黑夜里滑行。在这样的夜中,它们比你看的更清。这些令人嫌恶的丑陋生物,挥动黑压压的翅膀飞向高空并来回折返,似乎在贪婪撕扯着某个逝去的灵魂,它们是死亡的代言者。

我一个人走着,黑夜的江面上雾气茫茫,迎面走来的稀疏黑影,没有表情,没有言语。远方似乎有男女在欢笑,他们的笑声从很远很远的雾中飘来,在上空兜转了很多圈之后又被埋回了黄土一般沉重的雾中。前方再走就是大桥的桥洞下面,对于我来说,这个宽阔的桥洞旁边有着向上的楼梯,就是跨越到另一个世界的屏障。我停住脚步,望向宽阔的河面,深深吸了一口河畔冷冽的空气。大桥向河面投下五彩斑斓的灯光,不停变换着,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一会儿黄。

恍惚之间,我似乎听到了钟声敲响的声音,咚…咚…一声声从远方传来,但我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这里离钟楼还挺远的。是夜太寂静,还是河面太冷清?钟声依旧有力地在我的心中敲响,咚…咚…整整十二下。我突然一激灵,抬头一望,在桥的正中央,有一个黑影已经翻过栏杆,正在下坠。有人从大桥上跳河了!

我手心直冒冷汗,心里也开始咚咚地跳。黑影掉的很快,只听河心的正中央,仿佛发出扑通的回音,远远的在雾间和我的心里回响。是什么样的人要寻短见?他在这个人世间究竟遭遇过怎样的不幸?我无从知晓。在隐秘的一瞬间,我羡慕他的勇气,敢于抛下一切寻求解脱而不顾他人的非议。人一旦死了,就不能再说话,只能任凭别人无数张嘴,把你在这个世界上能唯一留下并且保留不了多久的名声贬低得一无是处。我那两只不听使唤的颤抖双手,想拿出手机拨号,却看着桥上已经有专门的远光灯照来。河面上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个黑影像蒸发了一样,大概早就和黝黑的河水融为一体了。

2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来到河边溜圈。目睹昨夜的一切让我神经虚弱,一夜无眠,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事情的后续。我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大桥下。清晨的河面,雾气更重了,什么也看不清。湿冷的寒气无处不侵,透过皮肤往我的骨子里钻。

我很幸运,很快就得到了我想知道的信息:河岸边有两个早起散步的大爷在聊天,“你晓不晓得,就是这里,昨天晚上有人从桥上跳河,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淹死了。是个年轻人,听说高考没考起,一直在家没得工作,耍了好几年,性格孤僻,也没得妈老汉管,那个晓得就这样轻生了。”大爷摆摆手,叹了口气。

我跟他们攀聊了几句,大概知道了昨晚打捞的过程。那个年轻人从几十米的高处落下,掉在了河底,被水压撞昏了头部。顺着河水跑了几百多米,救援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捞上来。尸体捞起来的时候肚子已经肿成了皮球大小,和所有淹死的人无异。“救援队才郁闷的很哦,碰到了这种事,半夜十几号人都睡不了瞌睡。”

我问,这段时间家乡还有别的跳河事件么?“前段时间听说县上有个女的跳河了,是因为劝婚的事情跟家里妈老汉吵架。最近跳楼的高中生也有一两个,其实成绩还算可以。现在的年轻人也是压力太大了。”大爷说着,抽了根烟,悠悠地走了。腾腾上升的烟圈隐在湿漉漉的雾气里。

这时,我仿佛间又听到了钟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咚……咚……天已经基本亮了。上班高峰期,大桥上车来车往。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像投向河面上的那一圈涟漪,很快就消散不见。那些在桥上从来不往桥下看的人们,还是忙忙碌碌,咬紧牙关拼命过活。

2021.12.24-25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