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溘然长逝

1

回到家乡的第一个夜晚,我在河边的栈道上散步。在昏黄的灯光照着的河岸边,一边是古堡似的高墙,一边是黝黑的河水,河面上幽幽地映照着河畔墙上微弱的光影。

夜晚严寒,我从空气中嗅到潮湿冷冽的河气,一丛丛茂盛的芦苇立在河边,微风拂过,像鬼影一样忽闪忽现。我时常觉得空旷的栈桥边,这些漆黑的芦苇丛中藏有人,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人变的,不然我怎么会感到黑夜中那无数双眼睛正在无时无刻不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呢?我感到身体发冷,汗毛倒立。

这时,黑压压湿漉漉的一阵东西几乎贴着我的头顶冰冷地飞过,那是一群蝙蝠在黑夜里滑行。在这样的夜中,它们比你看的更清。这些令人嫌恶的丑陋生物,挥动黑压压的翅膀飞向高空并来回折返,似乎在贪婪撕扯着某个逝去的灵魂,它们是死亡的代言者。

我一个人走着,黑夜的江面上雾气茫茫,迎面走来的稀疏黑影,没有表情,没有言语。远方似乎有男女在欢笑,他们的笑声从很远很远的雾中飘来,在上空兜转了很多圈之后又被埋回了黄土一般沉重的雾中。前方再走就是大桥的桥洞下面,对于我来说,这个宽阔的桥洞旁边有着向上的楼梯,就是跨越到另一个世界的屏障。我停住脚步,望向宽阔的河面,深深吸了一口河畔冷冽的空气。大桥向河面投下五彩斑斓的灯光,不停变换着,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一会儿黄。

恍惚之间,我似乎听到了钟声敲响的声音,咚…咚…一声声从远方传来,但我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这里离钟楼还挺远的。是夜太寂静,还是河面太冷清?钟声依旧有力地在我的心中敲响,咚…咚…整整十二下。我突然一激灵,抬头一望,在桥的正中央,有一个黑影已经翻过栏杆,正在下坠。有人从大桥上跳河了!

我手心直冒冷汗,心里也开始咚咚地跳。黑影掉的很快,只听河心的正中央,仿佛发出扑通的回音,远远的在雾间和我的心里回响。是什么样的人要寻短见?他在这个人世间究竟遭遇过怎样的不幸?我无从知晓。在隐秘的一瞬间,我羡慕他的勇气,敢于抛下一切寻求解脱而不顾他人的非议。人一旦死了,就不能再说话,只能任凭别人无数张嘴,把你在这个世界上能唯一留下并且保留不了多久的名声贬低得一无是处。我那两只不听使唤的颤抖双手,想拿出手机拨号,却看着桥上已经有专门的远光灯照来。河面上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个黑影像蒸发了一样,大概早就和黝黑的河水融为一体了。

2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来到河边溜圈。目睹昨夜的一切让我神经虚弱,一夜无眠,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事情的后续。我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大桥下。清晨的河面,雾气更重了,什么也看不清。湿冷的寒气无处不侵,透过皮肤往我的骨子里钻。

我很幸运,很快就得到了我想知道的信息:河岸边有两个早起散步的大爷在聊天,“你晓不晓得,就是这里,昨天晚上有人从桥上跳河,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淹死了。是个年轻人,听说高考没考起,一直在家没得工作,耍了好几年,性格孤僻,也没得妈老汉管,那个晓得就这样轻生了。”大爷摆摆手,叹了口气。

我跟他们攀聊了几句,大概知道了昨晚打捞的过程。那个年轻人从几十米的高处落下,掉在了河底,被水压撞昏了头部。顺着河水跑了几百多米,救援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捞上来。尸体捞起来的时候肚子已经肿成了皮球大小,和所有淹死的人无异。“救援队才郁闷的很哦,碰到了这种事,半夜十几号人都睡不了瞌睡。”

我问,这段时间家乡还有别的跳河事件么?“前段时间听说县上有个女的跳河了,是因为劝婚的事情跟家里妈老汉吵架。最近跳楼的高中生也有一两个,其实成绩还算可以。现在的年轻人也是压力太大了。”大爷说着,抽了根烟,悠悠地走了。腾腾上升的烟圈隐在湿漉漉的雾气里。

这时,我仿佛间又听到了钟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咚……咚……天已经基本亮了。上班高峰期,大桥上车来车往。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像投向河面上的那一圈涟漪,很快就消散不见。那些在桥上从来不往桥下看的人们,还是忙忙碌碌,咬紧牙关拼命过活。

2021.12.24-25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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