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了一粒种子。它是罕见的紫色,有着神秘的纹路。我被这小小的,却充满着巨大力量的事物所震撼。于是我把它埋在了我的那片绿地中央,发誓要把它栽培成参天大树。
气候温暖,阳光普照。种子萌发了,嫩紫的芽儿从土壤中钻出,生机勃勃,仰望天空。但我知道它需要什么。它还缺少一样东西。我每天都会来看望它,静静停顿在它的身旁,从怀里摸出刺刀,用利刃轻轻划开我的胸膛,把我那只砰砰跳着的心脏从左胸腔内揪出,戳上一刀,心脏就会猛地破裂,温热的血液就会四溅,然后我四肢的所有血液都会向中心交汇,从那个裂口汩汩涌出。我双手紧紧握住心脏,把所有的深红色液体都灌溉在那棵紫色的树苗上,直至再用力也拧不出丝毫血汁来。树苗贪婪地吸收着我的心血,拼命地生长。我感到无比快乐。就算每天夜晚都会被心脏重新生长、胸膛伤口愈合的痛苦折磨得睡不着觉,就算爸爸和妈妈无法理解我的做法,对我的行为无比担忧,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我躺在床上,感受着深入骨髓的剧痛,同时又盯着天花板,急切地期待着新的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树苗越长越高,我每天花费更多的时间与它相伴。它比我还高了,枝条抽出紫色的嫩叶,一蓬蓬繁茂得如绚烂的烟火。我抱住它粗壮的树干,抚摸着光滑紫色树皮上那些形如涡流的金色纹路;耳朵紧靠着,听见它枝干内部血液的流淌。它体内有着与我同样的鲜血。我内心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我的誓言终会实现。
但离誓言的实现越近一天,我心中的不安就会加深一分。不知这不安的源头,这不安就像深海的旋涡,从不浮现,悄无声息,又真切地不断壮大。终于,不安化成了眼前的实景: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爸爸和妈妈找来了一群我的同龄人。他们嚷着,一个接一个地说服我,要我跟他们一块儿走。我别无选择,只得撇下了我的树和绿地。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很远很远、有许多高楼和许多人的地方,那里叫做城市。我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凭着一腔激情努力奋斗。我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挣了许多钱,买了房,买了车,组建了一个完美和谐的家庭。
我理应很幸福。尽管如此,多年来,我还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我时常挂念着我的紫树。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心脏破裂的那种痛楚与快乐了。在一个阴郁的日子,我近乎疯狂地抛下一切,离开这个很远很远的城市,要回到我的绿地,去陪伴我的树苗。我跟随着记忆,来到了儿时的故居,却发现那里长满了荒草。荒草中有着两个坟墓,墓碑上分别模糊地刻着我父亲和母亲的名姓。
我踏上了曾经的绿地。如今,这里寸草不生,满目都是干涸开裂的黄土地。在这片荒芜的正中央,我看到了一棵黄褐色的枯树,叶子早已落光,枝条皱缩,树干扭曲着,弯折成一个棱角分明的大大的问号。毫无疑问,它已经死了。没有我的照料和心血浇灌,它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但疑问在于,它临死时为什么要伸展成这样一个问号的姿态?是要诘难我的抛弃和不守誓言吗?
我跪在了死亡的紫树前,它干瘪的树干上,再也没有金色的纹路显现。我明白,多年来,我一直深深地以为我拥有一切,其实我早已一无所有。我在它的尸体前,双手刨着土,掘了一个很深的坑,到达了盘旋交错的枯树根的最末端。我从怀里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因流逝的年月变得锈迹斑斑的刺刀,想像从前那样划开胸膛,却因手法生疏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我最后一次戳裂了我的心脏,当我感到我的血液也早已变得肮脏、浑浊不堪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悲哀。
我让泥土将我的墓穴封盖。我的心脏和我的树一样,在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再生的能力。我要躺在这暗无天日的墓穴里,在我的血液中,与树依偎着死去。我一旦死亡,关于树和绿地的记忆就会消散;记忆消散了,我就不会再挂念着内心的愧疚与遗憾;不再挂念了,我就不会再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了;这样,我的一生便圆满了。我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了完美的幸福。